特区四十年 专家：高度市场化是深圳崛起的最关键因素

代明认为，未来深圳在提升经贸自由化方面仍然有极大的空间，深圳离真正的“投资天堂”还很远，在人员自由流动等方面依然有很大改进空间，在数据资源的自由化探索依然任重道远。

2020年，深圳经济特区建立40周年。

1980年8月26日，深圳经济特区成为中国最早实行对外开放的四个经济特区之一。从那时起到本世纪初，深圳凭借比较优势与后发优势，学习国内外先进科技、产业、经济形态等，并自主创新，创造出一个个奇迹。

2019年9月，国家再次交给深圳新的使命——建立“先行先试示范区”，深度参与粤港澳大湾区的建设与发展。

站立在特区成立40年的关口，回溯深圳成功的原因，哪些经验适合在全国推广？随着时代的发展，深圳的新使命，特别是在创新技术、高精尖科技产业的发展上，如何能实现马太效应的飞跃？未来外部环境酝酿巨变，深圳如何走出一条适合自己的路？

8月19日下午，时代财经就相关问题专访了暨南大学特区港澳经济研究所教授代明。代明研究方向为特区经济与创新型城市、产业经济与商业模型等，他曾于1999年-2004年在深圳招商局蛇口工业区先后任职研究员、研发部长，深度参与蛇口建设。

代明认为，深圳之所以诞生这么多全国乃至世界知名的创新型企业，最关键因素在于深圳创新创业环境的高度市场化。“深圳的创业者理念跟其他的地方不一样，他们找市场，而不是找政府。”

创新型城市是未来世界城市发展的主方向，代明分析，深圳未来要发展成为“中国的硅谷”，政府应根据创新型企业的不同需求，针对其不同发展阶段创设条件，提供良好的基础服务环境，积极营造行业创新氛围，激发创新型企业内生性的创新活力。

在深圳的发展过程当中，香港特区扮演了举足轻重的角色。代明指出，尽管深圳在前四十年已经基本习得了香港特区高度市场化和法制化等制度优势，但未来深圳在经贸自由化方面仍然有极大的空间。“深圳离开真正的‘投资天堂’还很远，在人员自由流动等方面依然有很大改进空间，在数据资源的自由化探索依然任重道远。”

高度市场化孕育了深圳的成功

时代财经：在中国经济体制的 “转轨”与中国经济的发展中，经济特区的设立是一个伟大的创举。深圳特区的发展有利于通过一个局部的试验与创新，为全国提供经验、教训与样版。请问深圳有哪些较为成功的经验适宜在全国推广？

代明：深圳之强，强在企业，尤其强在一批从本土诞生和成长起来的创新型企业，如华为、腾讯、比亚迪、大疆、迈瑞、三诺、金蝶等等。

回顾深圳特区成立之初，深圳是一座“四无”城市：无重化工业基础、无重大国家项目、无西方大型跨国公司FDI、无资源环境承载力。深圳到底凭借什么崛起呢？

深圳的崛起有很多原因，有的说是区位地理优势，尤其毗邻香港；有的认为是政策优势，作为中国首批特区之一依靠体制政策优势；有的认为是发展战略正确，比如创新立市、新兴产业布局使得深圳先拔头筹；有的认为是领导得力，有为的政府加上有效的市场……

区位论、政策论、方略论、政绩论皆有一定道理，但多少有些“失焦”。2005年，国家提出创建创新型城市，随后，数十个国家创新型城市被批准。2009年，国家开始战略性新兴产业布局，当时全国都在搞，为什么深圳走在了前头？

我们通过研究发现，深圳在这四十来，最大的影响因素是城市创新创业环境的高度市场化，这也是改革开放的一个结果。在充分市场化环境下，一些本土企业创业成功，稳妥地发展成长起来。

同时我们也调研了为什么这么多人愿意到深圳创业，而且创业成功率会那么高。我们发现深圳的创业者理念跟其他的地方不一样，他们找市场，而不是找政府。

没有谁会瞄着“铁饭碗”，找市场的理念在深圳根深蒂固。这一思想在制度层面的反应则是深圳形成了一个良好的区域创新创业环境，以及市场化程度较高的制度环境。

我们通过实证研究表明，制度环境的市场化程度与区域创新创业绩效正相关。深圳是中国市场化程度最高和市场体系最健全的城市。中国的区域市场化程度大致呈从北到南、从西到东递增的态势，中国的区域创新创业绩效也大致呈从北到南、从西到东递增态势。

东北地区的市场化程度比较低，这么多年提倡“东北振兴”却一直效果不太理想，原因在于其理念、制度与体系的市场化程度不高。

高度市场化是深圳崛起的原因和经验，这是具有普适性的，在中国深圳也可以，在美国硅谷可以，在其他地方推广同样是可以的。

时代财经：你提到美国硅谷，去年国家交给深圳的新使命是建立“先行先试示范区”，其中第一条任务是“率先建设体现高质量发展要求的现代化经济体系”。目前，国家提出国内国际双循环，重视国内创新技术、高精尖科技产业的发展。深圳作为排头兵，要怎么发展成为“中国的硅谷”？

代明：硅谷是全美乃至全球市场化程度最高且市场体系最健全的区域，是全球的创业天堂，培育了像英特尔、苹果、谷歌、甲骨文、思科等优质企业。硅谷的成功首先是市场化程度高，第二是文化的多元化程度高。

我们研究显示，区域文化的多元化程度也与区域创新创业绩效正相关。硅谷是全美、全球移民比重和文化多元化程度最高的区域，而珠三角地区的外来人口，尤其是外来就业人口比重和文化多元程度居全国前列，深圳则居珠三角和全省之首。

这就解释了为什么深圳在同一批特区之中一枝独秀，为什么深圳在十几个国家级创新型城市中格外受人瞩目，为什么各地争相发展战略性新兴产业而深圳成效最为显著。

至于要把深圳定位为“中国的硅谷”，我个人认为，深圳的崛起是市场化的产物，而不是靠政府推动的。政府要做的是优化制度环境，为高精尖产业创造条件，在制度上扫清障碍，让企业有营商的自由、投资的自由、要素获得的自由。

政府应当更加尊重市场

时代财经：你提到政府要创设自由的环境，请问城市的市场化程度如何激发城市与企业的创新力？

代明：我们通过建模和大数据来实证市场化与创新创业绩效之间的正相关关系。市场化环境有利于创新资源的流动、配置及其功效的发挥，有助于建立健全资本市场、人力资源市场、技术知识市场、科技中介市场、创新成果(包括产品和服务)市场等及其法制保障。

政府作为的重心不是干预，更不是领导市场，而是维护市场秩序、疏通市场渠道、建立健全市场体系以修补“市场失灵”的环节，形成“有效的市场、有为的政府”。

关于市场化的问题，我还想强调的是，当前全球经济的最大威胁不是所谓的“市场原教旨主义”，恰恰相反是“反市场主义”或反市场、反自由化的“民族主义”(如美国优先)以及“民粹主义”。

创新型城市是一个复杂的创新系统。从城市发展的机制和目标来说，创新型城市在区域、国家乃至全球竞争体系中，集聚和配置创新资源，不断协调各利益主体的相互关系，使企业主体与城市目标一致。

创新型城市系统的建设需要平衡全面的软硬环境，需要科技、信息化、教育、文化、公共支撑系统资源的合理配置流动。政府应根据创新型企业的不同需求，针对其不同发展阶段创设条件，提供良好的基础服务环境，积极营造行业创新氛围，激发创新型企业源发内生性的创新活力。

创新型城市是未来世界城市发展的主方向，更加适应当今动态、高效、节能的要求。我国创新型城市依靠企业的创业、创新、创牌进行探索，突破城市发展瓶颈，创新型企业则在不断进行自组织过程中更适于创新型城市环境和创新空间的生存。总之，创新型城市倚重创新型企业发展进行“自创”探索，同时创新型企业适生于创新型城市系统。

时代财经：关于政府作为方面，你认为地方政府部门在改革和建设方面，应如何更好开展工作？

代明：深圳作为改革试点，在“公益”与“普惠”事业上应该探索更多的市场化管理模式。

此外，还有很多人到处呼吁说深圳的高校太少了，是深圳的短板。但深圳为何能聚集了如此多的高端人才、R&D投入，产生如此多的专利和高新产品？

事实上，深圳从来不缺人才，因为深圳的创业环境好，市场化程度高，文化多元化程度高，国内外的人才都愿意过来。过去深圳在科研发展的思路是非常独特的，也是非常正确的，它吸引全球的名牌高校到深圳来设立研发基地，包括清华、北大、香港港大，甚至包括武汉的华工科技大学、北理工、莫斯科理工大学等都在深圳有研究院。

市场自由化还有提升空间

时代财经：在深圳的发展过程当中，香特特区港扮演了举足轻重的角色。香港与深圳的互动，会走进什么样的新阶段？

代明：深圳这四十年来的发展，包括市场化程度，深受香港的影响。香港本身是市场化程度非常健全的一个城市，多年来在全球经济自由化程度的评比中稳居第一。市场秩序需要健全的法制来维护，深圳也受其影响，逐步建立健全的法律体系。

但香港缺乏技术优势，不像美国硅谷有科技优势，之后，香港对深圳的影响就会逐渐减弱。

时代财经：站在特区成立四十周年的节点展望未来，深圳在市场自由化程度方面还有哪些拓展空间？

代明：事实上，虽然我们改革开放了四十多年，但商品流动的自由化程度、市场化程度还不是很高。深圳人成批到香港去购物，就连酱油都要到香港去买，更不用说买奶粉、手机、电脑。这说明深圳在对外开放方面还是有很多不足，货物、物流离真正的开放型经济有很大的差距。所以贸易自由的改进空间还是很大，像海南的零关税，就是一个很大的亮点，这是其一。

第二，在投资方面，腾讯、阿里巴巴这样本土的先进优质企业都要到开曼群岛、维京群岛注册，说明深圳离真正的“投资天堂”还有距离。如果说它们都到深圳、海南注册，那么，在自由贸易、投资便利化方面，自贸区、自贸港就算达标了。

企业选择去开曼群岛注册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上市，因为它们暂时无法满足国内上市的条件，就只能选择曲线上市，把注册地在放在境外，然后再通过在香港或者其他地方成立一家子公司来控股国内的公司。由境外公司通过收购、股权置换等方式取得境内资产的控制权，然后将境外公司拿到境外交易所上市，其实质是境内企业的股东上市。

通过这样一波操作之后，中国企业就可以开曼群岛公司的名义提交境外上市计划，这样就可以绕开国内繁琐的审批程序，从而提高上市的效率。很多中国企业之所以把注册地选在开曼群岛，还因为开曼群岛注册的公司在国际上认可度高，可以在香港，美国，新加坡等各大交易所上市。此外还有在开曼群岛注册费用低、税收低等方面的考虑。

第三，关于人员流动的便利化也有待提高。作为自贸区(港)的深圳、海南是否对所有的国家免签，有没有下放免签权？没有免签权力，人员自由化是很难做到。

第四，自由港里面还有一条，就是数据资源的自由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