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0-12-20 07:50:37来源:新京报
中国的网络文学已经走过了二十多年的发展历程。今天当我们提及“网络作家”这一职业身份时,脑海里浮现的形象,已经与二十年前、十年前的样子截然不同了。
二十年前,人们提到网络文学时,谈论的多是榕树下、清韵书院等平台的“文青式”写作,八卦的话题总是围绕着安妮宝贝、慕容雪村,以及江南、今何在等知名作者的“恩怨情仇”来展开。十年前,人们说起网络作家时,大都半是艳羡、半是鄙夷地列举出三少(唐家三少)、土豆(天蚕土豆)、番茄(我吃西红柿)等顶级“大神”,辅以他们的“小白文”在VIP订阅上的辉煌成绩作为注脚。而今天的人们谈起网络作家时,关心的多是谁的作品改编成的IP剧即将上架上映、谁的IP又卖出了多么惊人的价钱。在这二十余年间,网络文学创作者的生存境遇与评价体系,发生了多重的复杂变化。
1 知名网络作家的形象序列
1996年前后,随着互联网在中国的兴起与普及,第一批大陆本土的网络作家开始了各自的网上创作生涯。这一时期,能够接触到互联网,并有条件进行网络写作的,大多是当时的大学生或都市白领。这批人中最终成名的几位,如安妮宝贝,给大众留下了“文艺青年”的印象。他们的写作深受主流文坛的文学传统和世纪末的流行文艺氛围影响,例如,在周星驰《大话西游》系列电影的“后西游”叙事影响下,今何在创作出了被称作“网络文学第一书”的《悟空传》。他们写作的网络小说,与传统纸质出版体系下的通俗类型小说,有着十分相似的面貌,因而迅速被主流文坛捕捉、接收。这一批最早成名的网络作家,很快被实体图书市场吸纳,成为世纪初最热门的畅销书作者。
其中,也包括一批最早的言情作者。这些作者的创作启蒙,主要来自港台“小言”言情畅销书。当她们开始在网上发布小说时,就自然而然地继承了港台言情“口袋书”的写作资源,将它们改造成更适应大陆本土受众的网络言情叙事。她们的作品也毫无障碍地进入了图书市场,成为畅销书市场上炙手可热的“言情天后”,如明晓溪、顾满、匪我思存、辛夷坞。
无论是“文艺青年”还是“言情天后”,这些最早成名的、从网络走向实体出版的作家,给大众留下了关于“网络作家”最初的、也是最深刻的印象。他们的作品也最早被改编为影视剧,早在IP市场成熟之前,《泡沫之夏》(明晓溪)、《来不及说我爱你》(匪我思存)等剧就已经以偶像言情剧的面貌进入了广大电视观众的视野。在大众的认知当中,甚至常常会忘记明晓溪、江南、沧月等人的“网络作家”身份,将他们与80后的青春小说、大陆新武侠等类型小说的创作脉络联系在一起。
此后,下一批进入大众视野的网络作家,是唐家三少、天蚕土豆、我吃西红柿等VIP付费阅读体系中的“大神”作者。他们的创作普遍开始于2005年之后,彼时网络文学的VIP付费阅读生产机制正在走向成熟,网络文学行业整体步入商业化阶段。这些作者的网络类型小说作品,是以超长篇连载的形式呈现在读者面前的,篇幅往往超过百万字,与传统纸书形态拉开了差距。不仅如此,小说的主题也从青春、叛逆、文艺的忧伤情绪,转为玄幻升级、屌丝逆袭等“爽文”叙事。这种叙事后来成为男频网文的绝对主流,这些“大神”作者也作为网络文学的代表性人物,逐渐被主流文坛认知、接受。
其中,唐家三少作为“小白文”的顶级作者,不仅在2018年与天蚕土豆双双登顶“中国作家富豪榜”(唐家三少以1.3亿版税排名第一,天蚕土豆1.05亿排名第二),更成为中国作协主席团委员,标志着这一代的网络文学“大神”在商业市场高度认可的同时,也受到了主流文学界的接纳与重视。
不过,除了极少数的顶级“大神”,这些网文圈内的顶尖作者,其知名度和影响力尚不足以真正实现“出圈”。唯有进入IP时代后,“大神”作者的名字本身,成为了IP的重要组成部分。尤其是近几年,在爆款影视剧作品的加持下,猫腻(《择天记》《庆余年》作者)、priest(《镇魂》作者)、墨香铜臭(《陈情令》原著作者)等,成为IP时代最闪耀的名字,坐拥着突破网络文学小圈子的大量粉丝,并转化为实实在在的经济利益——他们的每一部作品,都能售出千万级的IP版权。大众对网络作家及网络用户的认知,也从此前的“屌丝”“小白”形象,逐渐转变成爆款IP的创造者。
2 网络作家的整体生存状况
然而,无论在哪一个阶段,“大神”作者都只是一众网络作家中的凤毛麟角。不是每一位网络作家都能靠在网上写小说养活自己,也不是每个进行网络创作的写手,都能从中获得经济收益。
根据相关统计,截至2019年底,中国网络文学的注册作者达到了1755万人,签约作者超过100万人,其中活跃的签约作者超过60万人。其中,能够得到经济收入的作者并不占多数。能够靠网络写作养活自己的职业或半职业作家,只有几万人而已。不过,这几万人,可能就占据了50%以上的读者和80%以上的收益。
网络作家主要集中在发达地区,尤其是沿海发达地区。如东部沿海的江苏、上海、浙江、广东,是网络作家最为集中的省份,不仅网络作家的总体数目最多,“大神”和重点作者的比例也是最高的。此外,北京和天津两地也盘踞了数目不少的网络作家。这与各省份的网民规模及网络普及率有关,也与网络文学几大重要平台的地域分布是较为吻合的。
如果是在三四线的小城镇,或边远地区的城市,一个作家只要能通过网络写作获得1500元(低保标准)以上的月收入,就可能成为一位职业或半职业作家。即便如此,大多数的网络作者仍是业余状态。在较为发达的城市,这个基准线则需要再上调一些。
业余作家们日常从事的职业非常广泛,有公务员、教师、军人、工人、农民等。这些职业大多允许职员保留工作日的晚上和周末的固定休闲时间,为他们的业余写作提供了可行条件和现实生活素材。
在几万名职业或半职业网络作家中,大致可以把年收入超过十万的算作“一线作家”,他们大约有三到五千人,学历一般会稍高一些,达到本科或本科以上。剩下的绝大多数人构成了网络作家群体的主流和基柱,他们的年收入一般在一万五到五万之间,学历也相对较低,一般是高中及以下——因为学历更高的群体,可能就无法满足于这一水平的收入。
早年的许多网络文学网站,在作家培养与福利机制方面比较欠缺,许多网站甚至无法保证按时结清稿费。后来,随着行业的成熟,以起点中文网为代表的主流网站陆续建立了较为健全的作家保障制度,推出了作家的全勤低保、新人扶持、特定题材扶持、养老金等政策。比如,只要坚持更新4个月、每个月发表10万字,就能拿到1000元的低保。这些政策确实延长了一些作家的创作生命,让他们得以继续坚持网络写作事业。
一个圈内非常有名的例子,是起点的白金作者高楼大厦。他曾经连开四部小说、部部“扑街”,却仍旧坚持更新,甚至做到每个月领四份低保(四部小说都做到了月更10万)。凭借这4000元的收入,高楼大厦挺过了无人问津的艰难时期,最终成为年入千万的白金大神。
对于网络作家来说,经济收益不仅是可以维持生计的物质基础,更意味着来自读者和市场的认可。在以VIP付费阅读为核心生产机制的网文世界里,“好卖”与“好看”是直接挂钩的。读者们用钱投票,彰显着这个时代的大众文学阅读审美与价值取向。当然,在女频及一些小众类型的创作圈子里,粉丝的驱动力一直十分强大,只要有粉丝愿意读、愿意留言与作者进行良性的互动交流,即使一分钱都赚不到,作者也能得到足够的动力继续坚持写作。
除了经济收益和读者反馈,职业的荣誉感和认同感也是网络作家非常看重的方面。早年间,在网上发布作品的创作者普遍不愿意承认自己是“网络作家”,大家都觉得在网上写书是一件有点low的事情,更不好意思给自己冠上“作家”之名。随着网络文学的发展壮大,网络作家的职业认同感随之提升,如今网络作家已经是一种社会接受度较高的职业身份了。
在行业内部的VIP订阅、IP版权等市场成绩,以及网站评定的“白金作家”等荣誉体系之外,官方的承认与鼓励也是十分重要的认同感来源。中国作协每年吸纳网络作家入会,中国作协与各省市网络作家协会陆续成立,并赋予网络作家“网络作协会员”的荣誉身份,都为网络作家提供了很有分量的主流认同。全国作协系统组织的网络作家培训班,每年培训的人次超过一千。接受这些来自官方、主流的专业培训,对网络作家也是一种认可和鼓励。
网络文学发展到今天,无论是用户的规模还是作品的影响力,已经可以说在事实上成为了中国当代文学的“主流”。今天的网络作家,也不再像他们的前辈那样热切地渴求得到“主流”的认同了。他们的“主流”地位已经不言自明,市场和社会的认可,也给了他们充足的底气。摆在网络作家面前的核心问题,仍旧是与生存境遇息息相关的经济收入与读者反馈。
3 当前作者面临的新处境
但是成为“主流”的网络作者,仍然面临着主流人群的迭代问题。
目前,网络作家的年龄普遍在18岁到40岁之间。此前学界一般认为网络作家的年龄上限是35岁,然而近年来随着网络接入环境日益普及和人口的老龄化,一批年龄稍大的网络作家坚持在网络上进行创作,使网络作家年龄层的上限有了一定的增长,之后还可能继续拉高。因此网络文学可能并不能被简单地看作一种青年亚文化,它看起来像是主要针对青年受众、主要由青年人创作,不过是因为这批作者和受众还没有变老而已。
在网络作家的年龄上限不断提升的同时,新的世代也开启了网络写作生涯。2018到2019年度,阅文集团全年的签约作家中,85、90、95后占主体,达到了总数的74.48%,其中90后占比最大,达到29.9%。00后与95后在数量上虽然不敌90后,但增长幅度也分别达到了113.04%和40.26%,新一代的网络作家正以惊人的速度涌入网络写作大军,很快就能占据属于他们的一方天地。
今天的网络作者,必须同时面临网络用户与同期竞争者的双向扩张——既老龄化,又低龄化。网络文学的用户市场进入了亟待进一步细分的阶段。一部作品应该瞄准哪一个年龄段、哪一个兴趣社群的读者,是每一位作者在开始写作之前必须思考的前提。
与此同时,近年网络文学行业内热度最高的现象,是免费阅读平台的大举入侵,对阅文集团建设的VIP付费阅读王国造成了一定的冲击。在免费阅读与付费阅读的主导逻辑中,作者所处的位置是有一定不同的。这是当下网络作家面临的第二重抉择。
如果我们把今天的网络文学创作,看作一场网络时代的文学、文化消费品生产,那么在类型文创作的大工业流水线上,每一位作者其实只是一个“码字工”。他们生产出来的网络小说,对于大多数读者来说是一种文化“快消品”,是在碎片化的阅读时间里被快速消费掉的文化娱乐商品。这些读者进行网文阅读的行为,也不再被看作是一种参与式的文学活动,最终会在免费阅读的底层逻辑中被转化为数据和流量。从这个角度看,网文是一场市场导向、消费者导向、流量导向的生产,作者的自主性和独创性其实没有那么关键。
但事实是,多数的网文作者在开始创作的时候,都不是想要成为“码字工”的,都是怀着文学梦想的。网文创作固然有其“大工业时代”的面向,也一直潜藏着“手工业时代”的创作脉络。有流水线上的“码字工”,也有精心雕琢、想要在其中寄托个体意志与艺术灵魂的能工巧匠。有把网文当作纯粹的消遣、连作者叫什么、书名是什么都毫不在乎的读者,也有期望从网文中获得其他文艺形式(比如影视、动漫、游戏)无法替代的文学灵晕、情感体验的读者。
在付费阅读时代,“大工业生产”与“手工匠人”的两种网络写作就一直存在。“手工匠人”中的一些人后来成了“大神”,“大神”是有一些任性的资本和特权的,“大神”也有小众的和大众的。除了VIP机制的收益,早期这个脉络中的一部分能被实体出版的体系吸纳,进入IP时代之后又有一部分能被IP资本挖掘。通过这些渠道,这种创作脉络受到了一定的激励。另外,网文的参与性、粉丝向特征也在不断地激励着这类创作,让这些作者确认着自己的价值。
而免费阅读的入侵,突显了网络写作的“大工业生产”面向。免费阅读当然不等于不盈利,只是它们的盈利不靠读者付费,而是靠读者的一次次翻页点击、观看广告,来制造引流数据。在免费阅读平台中,作者与作品的面孔都是不清晰的,不仅读者记不住、认不出,甚至会根据网站的流行趋势实时更换书名。APP页面上显示的作品,也是大数据思维下的“猜你喜欢”运算推送。不再有公认的排行榜,也不再有公认的大神。作者真正成为了大工业流水线上的一名“码字工”。
网络媒介的发展和网络用户的成长,给网络作家带来了新的机遇和新的挑战。今天的网络作家,不仅需要与时俱进地跟上自己所属代际的创造新风潮,面对一个细分的市场去找到自己的目标读者;还要认清自己在网文生产过程中的定位,究竟想要做一个“码字工”还是“手工匠人”,抑或是介于二者之间。
撰文/肖映萱(山东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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