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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走于生死之间:我在人体器官获取组织工作这十年

时间:2020-12-14 18:50:36来源:大众网

“对于大多数患者家属和临床医生来说,我们带来的更多的是死亡……”

“紧张,特别紧张,我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紧张过,手心都是汗,把手里的笔和纸都沾湿了,比我高考、结婚都紧张……”

“经常失眠,手机从来不关机,经常半夜就要去外地……”

“听到过很多特别难听的话,特别刺耳,曾经有一次,有40多个人围攻我……”

类似于这样的表述,还有很多,全部来自于三个不同年龄、不同性别的人。而这三个人,从事同一个职业——人体器官捐献协调员,隶属于同一个组织——人体器官获取组织(Organ Procurement Organizations,简称opo)。

死亡,只是生命的结束,却不是最终的结局。而在死与生之间,他们扮演了至关重要的角色。因为“器官捐献”这份来自生命尽头的馈赠,是许多家庭重生的希望。

40多人围攻

2020年初冬的一个下午,在山东济南山大二院见到刘红的时候,她穿着一身白大褂,和医院里忙忙碌碌来回穿梭的医生别无二致。交谈中,刘红平易近人的气质、清晰流利的表达,乐观开朗的性格,完全让人想不到,10年间,她零距离接触了300多次死亡。

刘红是一名人体器官捐献协调员,用她的话说,她是一个奔走在生死之间的人。

今年是我国开展人体器官捐献试点工作十周年,也是刘红从事人体器官捐献协调员的第十年。“2010年7月,我参加全国第一期人体器官捐献知识培训班,当时觉得这是一件有意义的事,虽然开展这项工作很有难度,但是凡事总得有个开端,总得有先行者。”

就这样,刘红成为了全国首批人体器官捐献协调员之一。“刚开始的时候,从事这个工作的人很少,山东省也就只有13个专职的人体器官捐献协调员。”

“我们的工作,就是及时发现潜在的器官捐献者,向家属宣讲器官捐献政策。”经过短短几天的培训之后,刘红开始研究国家的相关政策,和医院里的临床医生交流,了解病人的相关情况。做了大量的准备工作之后,刘红才发现,她还是低估了这件事情的难度。

“刚开始试点的时候,大部分人都没听过器官捐献。要把国家的相关政策介绍给患者家属,让家属在接受救治无望的结果的同时,还要认可捐献并同意捐献,特别难。”刘红说,从2015年1月1日开始,公民自愿捐献成为唯一的合法来源,但直到那时,很多老百姓都几乎没听说过器官捐献。

“刚开始的时候,100个人能有5个同意捐献就算是成功率很高了。”直到2013年,刘红才成功协调了第一例器官捐献。

刘红和临床医生在讨论患者病情

“你舍得这样对你的父母吗?”“你没有孩子吗?你不怕遭报应吗?”从2011年开始从事人体器官捐献协调员,每次听到这样的话还是会让王宪英特别难受。“听到过很多特别难听的话,特别刺耳。曾经有一次,有一个潜在的器官捐献者是一个15岁的小孩,我去协调的时候,有40多个人围攻我,有的同意,有的不同意。”

“别说家属接受不了,连很多临床医生都不能理解,他们觉得我是从他们手里‘抢’病人。”王宪英说,尤其是一些区县的临床医生,为了避免医患之间产生矛盾,顾忌会更多一些。“刚开始我去基层的医院,ICU的大夫、神经外科的医生,他们不理解这个工作,有的干脆直接就不让我们进门。”

“最难的是在和患者家属见面之前。”今年29岁的万兆朋,两年前正式成为了人体器官捐献协调员,他至今对第一次协调的情形记忆尤新。

“当时很紧张,来回踱步,反复问自己,我应该说什么,家属问我相关的问题我能不能很流畅地回答出来。手里握的笔和纸都是汗,人生前二十几年可能就从来没有这么紧张过。”

一直在路上

除了患者家属和临床医生的不接受,刚开始时,他们还要面对家人的不理解。“中国人讲人死为大,入土为安。我刚从临床转过来时,家里的老人就非常不理解,觉得我的工作可能会给自己带来不好的影响,担心我的安全。还有就是因为这个工作要经常出差,顾不了家。”

正式成为一名人体器官捐献协调员的时候,万兆朋刚刚结婚不到1年。“我妻子倒是非常支持我,但是我还是觉得非常对不起她。因为我们这个工作,经常出差,不能在家陪她。”万兆朋说,他最难过时候,是妻子忘带钥匙,但他不能及时送过去,只能让妻子在门口等开锁公司来开门的时候。

由于山东多数城市没有器官移植中心资质,只要收到当地有潜在捐献者的通知,万兆朋就要立刻赶往当地医院,无论节假日还是深夜。

“一年当中,基本上是一直在路上,有可能回到家刚坐下和家人一块吃顿饭,突然来电话,有合适的潜在器官捐献者,立马就得走。”签字笔和器官捐献登记表是他随身背包里从来没变过的两样东西。

“手机24小时不关机,节假日也是。那时候经常失眠,经常凌晨4点,我还在想,如果有案例让我明天早上赶到,我该怎么跟家属说,怎么让家属同意捐献去帮助有需要的人。”王宪英说,她错过一秒,或许一个等待移植的患者就要错过一生。

作为一个女性,王宪英坦言,干这个工作压力会更大。“一开始家里都不理解,说你一个女同志整天往外跑,还有两个孩子,就感觉压力特别大。不过现在干这么多年了,慢慢的父母都理解了,都很支持,感觉这是个好事。”

“半年以后吧,家里老人在电视上经常看到一些关于器官捐献的宣传,慢慢地也就了解了,接受了。”万兆朋说,现在家里老人给他打电话,一听他在出差,就知道他可能是和患者家属在一起,就会简单叮嘱一句然后挂断电话让他安心工作。

虽然经常出差,但是更多时候,“空跑一趟”才是这份工作的常态。

“有时是因为患者不适合捐献,有时是因为患者家属不同意捐献,原因有很多,大部分时候都是无功而返。”万兆朋说,愿意捐献器官的病人,需要转运至山东大学第二医院,进行严格的治疗评估。“有时病人在当地送上急救车的时候还同意,但是刚送到医院家属又改了主意,只能再送回去。”

刚开始“空跑”的概率高达80%以上。

“尽管只有10%的把握,我们也要按照200%的努力去做。因为发现一个潜在器官捐献者不容易,我们非常珍惜,但是如果家属不同意的话,我们也非常理解。”万兆朋说。

据统计,我国器官捐献工作开展十年来,已完成公民逝世后器官捐献3万余人,但每年因终末期器官衰竭而等待移植的患者约有30万人,缺口依然很大。

“没有死亡,就没有器官捐献。但是没有器官捐献,就意味着对无数器官衰竭的病人来说就没有任何希望。”万兆朋说,每当他在医院看到那些换了器官的人恢复得越来越好的时候,他就会觉得自己从事的职业,是一件无比有意义的事。

“最难过是他们说‘愿意’的时候”

“我觉得最难过的时候,不是我被拒绝的时候,而是他们抬起头来,说‘愿意’的时候。”一个同样的问题,刘红、王宪英、万兆朋给出了相同的答案。

“心情很复杂,因为如果我成功的话,那就代表我接触家庭的亲属去世了。这是一件很难过很悲伤的事情。因为我们毕竟是和捐献者家庭接触,受者这边我们是不接触的,所以你说成功好还是失败好?特别的矛盾,特别的矛盾。” 刘红说,当患者家属同意捐献,他们把患者往手术室送的时候,家属的状态是最让她难受的,尤其是当捐献者还是孩子的时候。

有一个六岁的小男孩让刘红至今印象深刻。“小男孩患了脑瘤,后来转到重症监护室。父母不能随时陪同,孩子妈妈就在监护室门口,一遍遍翻看手机里存的视频和照片。”刘红回忆道,“但是捐献的那天晚上,我就感觉到,孩子妈妈的悲伤程度好像一下子减轻了,特别冷静,好像找到了精神寄托,一下子释怀了。但反而那个时候我的感触特别深,心里特别不是滋味。”

刘红至今还记得,这个孩子去世后,捐献了两个肾脏、一个肝脏,给了三个人新生命。

医生向器官捐献者致敬

“后来过了几年,那个妈妈又生了个小男孩,我们过去看望她,那个时候才感觉到这个家庭真正能够重新开始。”刘红一直留着这些捐献器官家庭的联系方式。她一直认为,这些人对于生命的认知是最深刻的,这超越了学历、财富甚至所有。

“四五年前,有一个济南的小男孩,得了脑瘫。病危的时候,父母主动提出来要器官捐献。男孩的表妹今年成年,在她18岁成年礼的时候,登记成为了器官捐献志愿者。她说因为她的哥哥就是一个器官捐献志愿者。”刘红说,男孩的器官捐献是生命的传递,而男孩表妹让她感受到了精神的传承。

“让我最难受的是一个3岁的小姑娘,她的父母同意器官捐献之后,我把她从手术转移床抱到手术台上。放下她的那一瞬间,我的眼泪止不住就下来了。这么好的一个小天使,为什么就不能够健康快乐的成长?怎么这个意外就发生在她的身上了?她还没有来得及去欣赏这个世界的美好。”万兆朋说,从那以后很长时间,他看到孩子就会受不了。

“我前一段时间遇到一个大叔,他儿子做完手术最终没抢救过来,脑死亡了,没有自主呼吸。他对象是个残疾人,他们只有这一个孩子。但是见到我们之后,他一边哭着一边说,‘王大夫,你看看我儿能救多少人,我们就救多少人’。”王宪英说, 最终他儿子救了5个人。

“感动不止于‘成功’”

成功的案例都很相似,有时候更让他们印象深刻是那些失败的案例。“有各种各样的原因,可能是我们的原因,可能是家属的,也可能是病人本身的。”

“有一个17岁的孩子,骑摩托车出了车祸。他的父亲是一个热衷于公益事业的人,同意了器官捐献。但是孩子母亲坚决不同意,也接受不了。孩子母亲家里的兄弟姊妹都过来做工作,一家人都挺认可这个事情的。”刘红说,“我们就劝她说年纪也不大,才40岁,以我们医疗机构的能力,她将来还有希望能再要一个孩子。这才知道,她早就把子宫切除了。”

“还有一个小姑娘,是一个大学生。父母开始的时候是很赞成的,结果出去和他亲戚一商量,就不同意了。后来他亲戚直接不让他父母单独和我们见面。”刘红说,后来她才知道,因为小姑娘还没结婚,家里想给她结阴亲。

“哪怕万分之一的机会我们也要去试一试,因为很多时候看着山穷水尽反而一下子又有了希望。但是有时候可能希望很大,反而一下子又不行了。我们一开始的工作一直就是这样。”刘红说。

“刚开始的时候,是子女给父母做捐献的决定,后来慢慢会有一些父母给子女做决定的案例,再到现在是一些老年夫妻相互做决定,主动提出器官捐献的案例也越来越多。”十年来,刘红能够明显的感觉到,社会和民众对于器官捐献的认可度越来越高。人们逐渐意识到,让器官“活”在他人身体里,也是生命延续的一种方式。

自2010年开展人体器官捐献试点工作以来,山东省在十年间共建立人体器官获取组织12个,实现公民逝世后器官捐献2911例,共捐献出肾脏5476个、肝脏2500个、心脏134个、肺脏98个、胰腺55个,在线登记器官捐献志愿者数量达到112810人。全省近8000名器官衰竭终末期患者通过公民逝世后器官捐献体系重获新生。

截止到2020年12月11日,全国累计器官捐献志愿登记已达268万人

今年是我国器官捐献工作开展十周年。截止到2020年12月11日,全国累计器官捐献志愿登记已达268万人,完成公民逝世后器官捐献3万余人。但据统计,每年因终末期器官衰竭而等待移植的患者约有30万人,缺口依然很大。

刘红说,这些年,她见到了越来越多年轻人加入了人体器官捐献协调员的队伍,他们更年轻,更有朝气。他们和全国所有的人体器官捐献协调员一起,正在为填上中国器官移植需求的缺口而努力。

“有人说我们是最英雄的‘混蛋’,但我觉得我们更像燃起的一个小小的火苗。”王宪英说, 并不是只有她一个人体器官捐献协调员,全国有这么多,山东省有很多,济南也有很多,她觉得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有人说,我国的人体器官捐献协调员越来越多,代表着我国人体器官捐献事业越来越成熟。刘红表达了不同的看法,她认为,如果有一天我国没有人体器官捐献协调员了,就说明我国人体器官捐献事业真正成熟了。

“我希望以后我能失业,社会再也不需要我们协调员了,公众可以通过社会渠道进行捐献的申请和实施,整个流程更公众化,我觉得那样是最成熟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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